一个年轻人,进了一家著名的大企业里工作。但他既不是出身于一流学府,又没什么才能,而且工作中也不见长进。为什么他能进公司呢?主要是他乍一看来,给人一种似乎精明的印象,靠这一点博得了录取者的青睐。
实际上把他作为职员一使用,领导们才立刻感到是大大认错人了。在待人处世方面,他也算不上好手,往往把事情办坏,效率很低。尽管如此,可又不能辞退他,只能给他一点可有可无的事做,让他混日子。
这种状态,对这年轻人来说也是很不如意的,象样的工作轮不到他,提级增资全无指望,他的存在,就仿佛是贴在墙上的一张低能职员图像。进公司五年了,过的总是这种日子,女人眼里也不肯睬地,他还打着光棍呢。
有一天,他下班回来走进一家廉价的酒巴,独自一个人喝闷酒。想发泄发泄满腹的牢骚也没有个谈话对象,不论面前难起多少空林,心情也不能变得痛快些,他简直成了世上多余的人。
忽然身旁有了人声:
“我想跟您谈一谈。”说话的是个衣着朴素的男子。
“谈谈话倒不要紧,可是您认识我吗?”
“是的,连您的姓名和工作单位都清楚。”
“如果您想通过我找点什么好处,这类事跟我说也白费,我这个人什么力量都没有。”
“这情形我也知道,我是信任您的,才想托靠一点事。”
“这一说倒引起我一点兴趣,虽然我还不知道要谈的是什么。好吧,究竟什么事?”
“请挪个清静地方……”
于是,这个人把他领到一家高级饭店的酒巴,悄声地询问他:
“……您对每天的工作,很满意吗?”
“无非是不得不去上班。”
“是不是想不干呢?”
“没那个勇气,象我这样人,还有哪个公司肯收留呢!”
“是吗?那么,您想不想多得一点钱呢?”
“那东西,谁不希望!领的奖金也是微微寥寥啊!可是,您到底要托我什么事?”
“咱们闲言少叙吧,干脆说,我希望获得你们公司的情报,最好是重要的、秘密的,可以付给你谢礼。”
“这么说,你原来是个产业间碟,想拉我充当爪牙,对吗?”
“爽快一点讲,就是这么回事。”
“叫我背叛我们公司吗?……”
“您还那么讲义气吗?拿您的处境来说,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呢?要是愿意干,请您给我个电话。”
那个人告诉了电话号码,付了酒帐就走了。可以说那个人讲的一番话,完全摸透了年轻人的内心底蕴。
怎么办呢?年轻人想了想,就有意试试看——公司不拿我当回事,这个人倒能对我深信重托。他的心有点活动了。
他回了电话,约在上一次的饭店酒巴见面,向对方提供了几点公司的情报。主要是公司内部的宗派问题,是职工们尽人所知,而局外人并不了解的。
对方听来很感兴趣,想不到这类闲话,竟然也会招人爱听!分手时,那人交给他一个封筒,里面装着超乎他意料以外的钱。
他走进高级一些的酒巴,拿这钱来开怀畅饮,仿佛要借醉压抑他的良心谴责。同时却也觉得很痛快——你公司瞧不起我,这也是你应得的报答!
索性扎下头去干一干吧!他在自己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抄录了一些计划书,又跟对方联系拿了去,对方笑笑说:“渐渐你就爱干了!”
“可是,这样的情报,您干什么用呢?登在本行业的杂志上?还是要把我们公司搞臭?”
“你看我是那样无价值的人吗?我干的是这一行的掮客,要更为有效地加以利用,而且不致有损于你的立场。”
看来此人确实是可靠的。他接着说:
“更重要的是,也要请你注意,如果你在人前摆排场显阔气,会引起周围疑怪,那样你就弄不到情报了,使我们也不好办,不得不另选他人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
年轻人更深入地搜寻情报,把目标放在日常生活上也能换钱,他真怕这样的便宜营生被别人抢了去。
不过,象他这种消极混泡的人,对于高级情报是沾不着边的。他为了博得信任,便在工作上倾注了热情。
他甚至引起了这样的议论。“这小子干的格外起劲了,好象他早晚要干出点什么名堂似的。”
至于他的内心如何,谁也摸不清。他这么一积极,对公司不无好处,从而也就便于他活动,如能让他干些专职的工作,那就有利于窥探所需的资料。
在这同时,也有一种怕被揭穿的恐惧经常在他的心头萦绕,这种事不能保证永不败露,必须让那一天晚一点到来。他尽量表现得规矩谨慎,力求叫人相信他是个忠诚老实的职员。
他从嘱托者手里取得的钱,都暗暗存起来了,努力不叫人怀疑到他是产业间谍的爪牙,他做得很严密。
不久,他赢得了领导的关怀,给他介绍个女人便结婚了。如若他总过独身的生活,会被认为野马无缰不大可靠,生活走上正轨他就能方便一些,使领导放了心,加强了对他的信任。
嘱托者有时就来个电话:
“后来,还有没有什么?”
“哈依,我一定照您的希望办。”
对话只有这么两句,即便身旁有人,也只能认为电话里谈的是交易,其实这是年轻人暗中进行的某种交易、从公司一下班,他就带着新的情报走了。
关于这件事,年轻人对他的妻子也守口如瓶,丝毫也不流露。现在一泄露,不仅白白让她担心,而且大有令人发觉的危险。要向她公开,最好是等到习以揭开秘密之时。那妻子难免大吃一惊。不过,把手里的存款向她一亮,就能镇止她的精神慌乱而使她默默点头。反正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了,即使提出不干,对方也不会答应。况且在他自己也无心关手,这么干,不但逍遥愉快,还能落一个“优秀职员”,捞到的钱财也正经不少嘛。
有时,他也尽兴地摆一摆阔,那只限于他一个人公出在外的时候,他的阔气能使一些妓女们瞠目结舌:
“您大大发财了吧?看不出您是独力经商的人……”
能够使人莫名其妙,这也是一桩乐事。
“后来,还有没有什么?”
“哈依,我一定照您的希望办。”
受到电话的催促,年轻人又开动了脑子,极力去靠近电子计算股,他提出:
“使用电子计算,大概是今后工作上必须掌握的,可不可以把用法教给我呢?我愿意按月付学费。”
“你这么热心,实在难得,可以先教你入门知识。”
这一来他又得手了,瞅出空隙,他就从这方面偷情报,连他自己都禁不住惊叹干的巧妙。他把这些交出去,又都变了钱,使对方也很感动地说:
“你干的太漂亮了!”
“我尽的这点力,连不足以报答您的厚礼。借这个机会,我倒把电子计算的技术也学会了。”
然而,最机密的重要情报,并不通过电子计算机,还有一定限制的。
年轻人抢着干那经常加班的工作,留在公司里干到很晚,乘机窥探忘了加锁的文卷柜,又获得一些新的情报。对于简单的卷柜,他还会用铁丝把锁捅开。虽然夜间有守卫员转来转去,却想不到自家的职员会给外面的间碟充当爪牙,还认为他对工作格外勤奋呢。
公司的领导给职员们下达了一件注意指示:
“近来公司内的情报有向外面泄露的迹象,要求职工对外部人慎勿多言!”
不过,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到他,他也佯做无事,只在心里嘀咕:“上边那帮家伙尽管厉害,却不可能摸到我这个底。”这时候,他越发弄出些更大的情报,越是卡的紧,他干的越起劲儿。
他这笔秘密收入,已经积蓄下不少存款,而且还在继续增多。除了正当工薪,另加上这些外快,他生活得满不错了。
有的时候他可也来个自我否定,承认自己是背叛了公司,背叛了认真工作的同事们。他试图加以这样的辩解:企业这东西,本来就是一种冷酷无情的权威组织,我是对它进行抗争的,最抱有人情味和顾全自己观点的人,有那么一个也未尝不可。
行为一旦被发觉,那也不必惶恐,他可以依靠积蓄的钱独立去搞些营生,这是不能不做的准备。的确,他在工作上,付出了几倍于普通人的努力,这是为了在公匐里建立信用而建力,为了盗窃情报而努力,一为了准备独立乘此时机进行锻炼而努力的。
妻子对他说:“你这个人,真是喜欢工作呀!”
“至少,我要使你过上个好日子,何况在这个社会里,光吃不干是要被淘汰的。”
“可也是的,努力干吧!”
这样,他很圆滑地瞒过了妻子。
他也对出钱买情报的嘱托者探问过:“怎么样,我向您提供的情报不少了,能起什么作用呢?对这方面,我一点也不清楚,那……”
“那就不能工作了,是吗?不谈这些是干这一行的严格条件。不过,你可以放心,作用是有的,正因为有作用才拿钱买。在今天的社会里,你能设想有人平白无故给钱吗?要不是有用,早就把你丢开了,今后还要依靠你的。”
“好好。”
他深深地点点头。如今盗卖情报,已经成为他最有意义的生活了。
过了不久,他被提升为科长了。属于科长地位所能知晓的情报,他差不多都已掌握了,今后的需要是,利用科长这一职位去探求更高的机密。
面对这种形势,他抖起精神,要达目的,必须稳妥地做好应做的工作。周围对他是绝对信任的,不会在信任上出什么问题。
他钻了一个空隙,在首脑会议室里安设了一个窃听器,成功地把会议内容收进了录音带,出手后又得了大量的酬金。但事情不能总那么一帆风顺,时隔不久,会议室里安上了防止窃听装置。他点了点头,明白人家发现了窃听器,知道会议内容被泄露了。幸亏还没注意到犯人是他,他倍加谨慎,不让人看出一点破绽来。
年轻人对于部长们各自处理着什么工作,完全了如指掌;若问他公司里进行着什么新的规划,他也能回答出概况。
他能偷看文件的范围扩大了,他把这些都一件一件地换了钱。
同时,由于他的头脑里把公司的当前情况记得一清二楚,干起自己的工作来就易如反掌,使今所有的人都承认他是很有才能了。这一来,年轻人竟以突破惯例的升级速度当上部长了。他满怀激情地暗想:“以后越来越好干了!”
一天,总经理把年轻人叫了去,对他说:
“告诉你个喜信儿,最近打算提升你进首脑班子。”
“真的吗?无论怎么衡量,这都未免太快了!”
“不不,只要从你的工作勤奋特别出色来考虑。如此安排就是理所当然的。尔今不是局限于论资排辈的时代了,问题只看有无才能和干劲,你就具备这些条件嘛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
年轻人的思绪激荡起来,他想:如若进了首脑班子,当然会知晓有关公司的一切秘密,一旦把它传出去,人家立刻就可以判明是谁泄露的。而收买情报那个人,更不肯把他放松,从此将越发紧逼,要他想要的情很。果真如此,那就不妙了,有意义的生活将从此消失了!想到这里,他不觉闭上了眼睛。
总经理往近凑了凑:
“怎么样,身子不大舒服吗?我希望你能大大发挥你的才智,让公司进一步得到发展,让收入不断扩大!你有什么情况就提出来商量商量好了,我们要依靠你哟!”
听了这诚恳真挚的一番话,年轻人情不自禁说:
“对不起呀,我并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!”
“不!你的工作成绩,就是比什么都好的明证!”
“不对!为了公司的利益,我的存在是不能容许的,我要马上请求辞职……”
接着,年轻人用很长时间,从头到尾坦诉了自己的行为。总经理点着头把话听完说:
“好了,别难过。你认为跟你打交道的嘱托人,把情报都卖到哪里去了?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
“卖给这里了,就是总经理我这里了!除了这里,并没有漏给旁的任何地方!”
“您说什么?……”
“多亏你呀,让我们察清了公司里存在的种种漏洞,大部分我们都堵上了,经营做法也改了。无论正面反面,你总算帮了我们大忙了!”
“但是,我的思想一直是背叛公司的呀,这个污点是怎么也涂不掉的,我毕竟是一个坏分子!”
“可是,你对嘱托人不是很忠卖的吗?你干的很出色,今后还可以照那么干下去,只不过是面对揭去面纱的嘱托人,也就是本公司而已。你的思想是愿为肯定你的人尽力效劳,对吧?这一点,我很欣赏!关于公司的内情,数你最清楚,而且你连本职以外的工作都下了多方面的功夫。不是这样的吗?要让咱们公司来一个更大的飞跃,除了你,再没有能够胜任的。何况,应该怎样对外严守机密,似乎没有谁比你更懂得呀。”
“请容我考虑一个晚上……”
究竟按总经理的希望去做好呢?还是做一个精神废人好呢?明天他必须做出回答。
(译自《新潮文库》1983年版 星新一 著《某个集体》)
李乔 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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